當?shù)貢r間2013年7月24日，美國底特律，底特律破產(chǎn)申請聽證會舉行，示威者在法庭外舉行抗議。底特律成為美國歷史上申請破產(chǎn)的最大城市。 （東方IC/圖）
膚色戰(zhàn)爭
徐京在底特律從商二十幾年，從未和斯奈德之前任何一個州長有過深交。但斯奈德上任后，他每年都收到邀請，參加州長的私人宴會。
弗蘭克·張是一家跨國企業(yè)在底特律的代表人，第一次來中國，斯奈德就在州政府辦公室，與他做了超過一個小時的單獨談話。
“斯奈德是一個很好的商人，卻并不是一個外向的政客?！备ヌm克覺得，斯奈德的“新移民計劃”是為了引入高質(zhì)量的黃皮膚中國移民，來豐富底特律以黑人為主的種族結(jié)構(gòu)：“他希望能夠?qū)W習紐約、洛杉磯的做法?！?/p>
但底特律一向不是一個對顏色友好的城市。
二戰(zhàn)后，聯(lián)邦政府規(guī)定，白人若搬到?jīng)]有黑人的社區(qū)居住，將得到政府發(fā)放的長期購房貸款?！爱敃r，用在底特律市中心租房子的錢，足夠在郊區(qū)買一棟帶庭院的漂亮別墅?！崩５抡f。
在《底特律：一部傳記》作者史考特。馬特爾（Scott Martelle）看來，這種政策背后，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。底特律政府幫助白人在郊外建起一個個“健康的社區(qū)”，這是黑人不能享受的紅利，他們只能留在市區(qū)。
少年拉希德覺得，鄰居們搬家的速度太快了：“剛剛搬過來時，我們的鄰居都是白人。”但到1967年，街上只剩兩戶白人、一戶亞洲人。
拉希德的父母和許多黑人鄰居成為了朋友，黑人也成為副食店的主要客戶。
1967年7月的一個星期日，拉希德和父親接到顧客電話：“12街發(fā)生暴亂，你們的商店被搶劫了，快過來！”
拉希德說，在暴亂剛開始就趕往12街，是他們做過最愚蠢的決定：第12街已是一片廢墟。拉希德和父親只能放棄商店，在黑人顧客的保護下落荒而逃。
當時他并不知道，這場暴亂，會成為和平時期美國最大的暴動：包括拉希德家的商店在內(nèi)，超過2000幢建筑被損壞，逾7000人被捕。
1967年的這次暴亂，是底特律絕望現(xiàn)狀的開端：1970年代，幾乎所有的白人都開始逃離市中心。
《新聞周刊》曾這樣描述1970年代的底特律：“天黑以后，這里就變成了空城，只能看到中產(chǎn)階級們的汽車尾燈。他們帶著在這里賺的錢，到郊區(qū)去花了。”
陳氏餐廳在底特律已經(jīng)有超過100年的歷史。1970年代開始，每個中午他們接待的都是白人上班族。到了晚上，顧客則是無家可歸的黑人、妓女和毒販。
科斯蒂在這個小小的餐館里，看到的是底特律撕裂的社會分層：“白天和黑夜，白人和黑人，市區(qū)和郊區(qū)，貧窮和富有?！?/p>
1980年代出生的湯姆森，甚至很少見到其他顏色的人。唯一的記憶是高中時期，同年級一個很白很白的混血女孩?！拔抑浪且话胍话?，但她是我見過最白的混血?！?/p>
現(xiàn)在，黑人占據(jù)了底特律全部人口的九成以上。城市規(guī)劃專家雷諾森·法利將這種種族隔絕形容為“巧克力味的城市，香草味的郊區(qū)”。
讓中國人來，把這些房子都買走
密歇根大劇院停車場旁，是科爾曼·楊任底特律市長時期建造的“人民輕軌”——一個長三英里的環(huán)城高架列車系統(tǒng)，科爾曼最為得意的底特律復興計劃之一。
1987年通車后，這種公共交通很快被汽車城的居民遺忘。二十多年來，每售出一張75美分的車票，政府就要補貼4美元甚至更多。
《財經(jīng)時報》專欄作家艾瑞克·皮埃里（Eric Pianin）出生在底特律，1990年代初，他回到底特律，坐上了人民輕軌。
在皮埃里看來，視覺上的底特律，就像是經(jīng)歷滅頂之災的瑪雅古城：透過破敗的公立學校的窗戶，可以看到教室里掀翻一地的桌椅；五星級賓館里是脫落的墻壁，茶幾上有沒喝完水的茶杯；廢棄的聯(lián)合藝術(shù)家劇院中，演員布滿灰塵的禮服還掛在后臺……
“這都是底特律自己造成的?！泵苄葜蓍L瑞克·斯奈德指派的緊急財務官凱文·奧爾（Kevyn Orr）說。
歷任市長挽救底特律的方法之一都是大興土木：科爾曼主持修建的文藝復興中心已成為底特律的新地標；2000年后，新政府在市中心修建了三個賭場。
但這給了許多人另一個離開的原因：新商業(yè)中心破壞了城市整體布局，市中心的零售業(yè)因此失去了生意。
2003年，科蒂斯的父母將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陳氏餐廳關閉，在郊外開了一間新餐廳。
許多受訪者都向南方周末記者表達了不滿：“有人投資要在市中心建一個賭場，（政府）就乖乖去建?！薄八麄兎浅１粍樱緵]有想到這對于居民的日常生活會有什么意義?！?/p>
上世紀60年代，政府強行要求中國城為全美第一條高速公路讓道?？扑沟俑赣H收到的承諾是，政府將把搬遷后的中國城建成“亞洲城”，還會給每個商鋪補貼。
同樣遭到強制搬遷的還有波蘭城（Polish Town）和黑人低地（Black Bottom）。湯姆森說，從記事起他至少搬過4次家。
重復建設破壞了社區(qū)的文化生態(tài)。失去熟悉的鄰居和街道，使許多人直接搬到郊區(qū)。
1973年，新陳氏餐廳在卡斯走廊落成。但科蒂斯一家沒有看到商業(yè)城和補貼，政府為華人選擇的甚至是底特律市毒品犯罪的中心。
少年時代的每個晚上，科斯蒂都能看到毒販在餐廳中兜售毒品，妓女在餐廳門口招攬顧客：“我媽媽最常做的事情，就是在門廊中和妓女聊天?！?/p>
拉希德的母親仍一直住在12街附近的房子里，直到2011年去世。今天，拉希德一家還保留著那幢房子的產(chǎn)權(quán)，盡管周圍幾乎所有的房子已經(jīng)被拋棄。
現(xiàn)在，密歇根州州長斯奈德面臨的是底特律幾代領導者留下的爛攤子。他的想法是，讓中國人來，把這些房子都買走?！靶乱泼裼媱澞軌蚪o底特律帶來很大的利益，更重要的是，我們不需要為此再花錢?！?/p>
甩賣這座城市的未來？
“底特律的問題不是在一個點上，它發(fā)生在過去50年間?！彼鼓蔚略诮邮苣戏街苣┯浾卟稍L時說，“我不會嘗試梳理50年以來的所有問題?！?/p>
現(xiàn)在斯奈德關注的，是如何解決最迫切的問題——讓城市從破產(chǎn)中復蘇。
“但底特律人不知道能夠做什么來改善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?！痹诘滋芈删幼〕^50年的布里奇特說，“他們并不關心城市的走向，不認為城市會變得更好?！?/p>
很多人甚至已不愛這個城市。2012年，底特律被福布斯雜志評為全美“最悲慘的城市”。在布里奇特看來，悲慘不止于外觀，更在于人心：底特律市民心中的希望正一點點泯滅。
在底特律市議員Raquel看來，底特律人的漫不經(jīng)心，可能來自從科爾曼任市長時就開始實行的高稅收、高福利政策。
在底特律，貧困線下的市民每天都能從“食物銀行”領取熱飯熱菜，甚至申請由政府提供的免費公寓?！跋噍^于努力工作，有些市民確實認為不工作相對而言有利?！盧aquel說。
劉保羅曾看到密歇根北部農(nóng)場主們在底特律市區(qū)張貼的廣告，他們希望雇用無家可歸的失業(yè)者，參與北部果園秋天的蘋果采摘。但沒有任何底特律人愿意接受這份工作。
科斯蒂的父母，甚至要托人將招聘廣告貼到洛杉磯、西雅圖的華人街上?！皝淼滋芈勺龉さ娜?，都不愛這個城市?！笨频偎拐f，“他們就是想賺錢。工作兩年，錢賺完了，就離開?！?/p>
現(xiàn)在湯姆斯即將大學畢業(yè)，在他的印象中，只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才會回到底特律。他的夢想是紐約，因為那里機會多，而且“熱鬧”。
科斯蒂在畢業(yè)后的第一個落腳點也是紐約。他說自己的同輩人中，沒有人愿意留在底特律。他的哥哥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老師，弟弟在上海組建了一個教育團隊，他自己則輾轉(zhuǎn)紐約和洛杉磯，為電影和電視劇寫劇本。
肖欣然的公司距離底特律城區(qū)12英里，但她把家搬到了16英里外。除了一年一度去底特律參加車展外，她從不進城。
對于“新移民計劃”，弗蘭克·張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惶恐。
科博中心里，徐京正向大家道著晚安，底特律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華人新春晚會接近尾聲。離場前，斯奈德重申了自己的“新移民”計劃，向所有在場的中國人表現(xiàn)出他所有的誠意和熱情。
晚宴上，弗蘭克遇到了兩個故交，他們畢業(yè)于中國最頂尖的大學，也都是留美博士。交談中，弗蘭克獲知，兩人最近都成功地申請到了政府零租金的福利房。
“我在這個證明上作假，隱瞞了我的學歷……”“真的管用？我也馬上試試?！痹?jīng)最優(yōu)秀的華人移民代表正討論如何從政府獲得好處。
50年前，科爾曼為了挽救底特律，大量引進黑人?，F(xiàn)在，斯奈德選擇的是中國人?；秀遍g，弗蘭克忽然覺得，底特律向中國投資客發(fā)起的這場大甩賣，賣的也許是這座城市的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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